“北有周口店,南有观音洞”,一句简单的话,却藏着中国古人类演化历史探源故事里的两大“高光时刻”。
1929年冬,中国地质调查所收到一封来自北平周口店的电报,“顷得一头骨,极完整,颇似人”。这就是轰动世界的科学发现——“北京人”(北京猿人)第一个头盖骨化石。发现化石并发出电报的,正是后来的中国旧石器考古学奠基人裴文中。
在发现“北京人”的光环下,这位考古学家还有更多不为人所知却十分重要的发现,60年前,裴文中带着四位考古人从北京千里迢迢来到贵州毕节黔西。在他的指导发掘下,黔西观音洞出土了4000多件石制品,代表了一种当时从未发现的旧石器文化,以及20多种包括了剑齿象等陆地霸主的哺乳动物化石。这次发掘开贵州史前文化遗址系统发掘之先,也因而被誉为贵州史前考古“第一乐章”。
作为长江以南发掘和研究工作开展最早、文化内涵最丰富的旧石器时代早期遗址,黔西观音洞颇显意义重大。裴文中称,“以现在这个贵州的观音洞为例,我们将要遇到的是与欧洲大陆的旧石器文化不相同的一种新的文化系统”,白寿彝编著的《中国通史》里,则提到 “在我国南方,属于更新世中期的遗址,首推贵州黔西观音洞”。
黔西观音洞的发掘,将贵州的文化长卷向前延展了18万年,此后,一代古工作者在贵州陆续发现了大量史前洞穴遗址,总量近500处,后来又在盘县大洞的发掘和研究中,将贵州最早的人类活动痕迹推进到距今约30万年。
在时间尺度可达百万年之久的旧石器时代里,贵州的文化遗存在中国南方可称首屈一指,在全国也是极为丰富的省份之一,而在距今一万年左右的新石器时代,沿着河流与周边省域形成文化交流的一众遗址,又隐约呼银河国际galaxy网站应着今日贵州的多彩融合。
不止如此,贵州的史前文化长卷里,还埋藏着一众人类进击的里程碑:华南地区最早的人类埋葬行为、风靡珠江流域乃至整个中国南方的“锐棱砸击法”、东亚出土最多的磨制骨器史前文化遗址……贵州,正在不断打破人们对中国南方史前时期的想象!
在“中国凉都”六盘水,盘州市珠东乡十里村西侧的一座孤山上,来自贵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四川大学等全国各地的考古人们,正在盘县大洞开展第七次考古发掘工作,以进一步探索这座30万年前最早“贵州人”的居所里潜藏的文化宝藏。
盘县大洞离地面高达三十余米,有五条大小不同的洞道,洞内也非常平整。于是,这里向来“人烟旺盛”,建起过佛寺亭阁,住过几户人家,是抵御战乱的堡垒,也当过加工硝石的“工厂”……但这处岩洞最震撼的身份,则是——
1992年-2000年,考古学者们在盘县大洞进行了6次发掘,共获古人类牙齿化石4枚,石制品3000多件等珍贵文物。1993年,盘县大洞成为贵州首次入选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的考古成果。如今,当年考古人的第四代传承者们,又开始新一轮的发掘。毕竟,对于一处面积9900平方米,高达三十多层楼的“大洞”来说,之前六次发掘共清理面积60平方米,发掘面积26平方米,只不过是洞内文化遗存的冰山一角。
盘县大洞的重新发掘,正是贵州丰厚史前文化的缩影。近十年里,贵州就有两处史前文化遗址(招果洞遗址、牛坡洞遗址)位列当年的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纵览整个贵州高原,数百处史前文化遗址更是星光璀璨。早在五十多年前,裴文中院士就认为贵州是我国旧石器时古名列前茅的地区。如今来看,贵州的史前文化遗址还在不断被发现、探索,以旧石器时代遗址为代表,可以说比起同时期黄河流域史前文化的繁盛,也毫不逊色!
为什么贵州史前文化底蕴如此深厚?其实答案就藏在贵州高原的西南枢要区位和喀斯特地貌里。
在东亚古人类扩散、演化的百万年史诗里,向北,先古人类可以通过中亚草原、西伯利亚,来到中国北方;向南,在“世界屋脊”青藏高原和浩瀚南海之间,云贵高原及广西山地也形成了一个地形相对平缓的“国际化门户”,成为人类迁徙的一处要道。
相较周边地域,贵州高原海拔变化幅度缓和,喀斯特地貌塑造了众多天然石灰岩洞穴,兼之气候湿润,生态优越。在人类以狩猎采集生活模式为主的旧石器时代而言,贵州,正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古人类生存“生态圈”。喀斯特山地的稳定结构,则让洞穴能够长久保存丰厚的文化堆积层。时至今日,贵州洞穴依然在贵州人的生活中有重要意义。
待到新石器时代,人类开始走出洞穴,此时贵州群山与河流塑造的众多盆坝和阶地,又成为文化交流的窗口。赤水河通达四川盆地、清水江汇入沅江后直达洞庭湖、由南北盘江更是可抵珠江三角洲。于是,一众承接了新旧石器时代变迁的贵州史前文化遗址,与高庙文化、三星堆文化等彼时华夏大地赫赫有名的史前文化圈,共相辉映出华夏文明的初始脉动。
如果让你穿越回30万年前的中国南方,找一个理想住所,你会去哪里?怎么选?
今天我们挑选住处,往往看重安全性高、采光好、交通生活便捷等条件,其实,上古先民们的基本需求,和今天也颇为相似,他们得出的最佳答案是——找一个不高不低、面山向水的岩洞。而领先全南方的数百处旧石器时代的史前文化遗址则告诉你,贵州正是一处理想目的地!
在贵州,有盘县大洞这样三十多层楼高的“巨型豪宅”,普定穿洞这样的“南北通透大平层”,兴义猫猫洞、贵安招果洞这样位处半山腰的“落地窗大开间”……贵州的史前文化遗址以洞穴遗址为主,大都面积开阔,地面平整,背靠广袤群山,面前有相对广阔的坝子与河流,便于狩猎采集,真是“衣食住行配套完备,千平跃层风景豪宅”。
尽管洞外风景千姿百态,但这些洞穴,却个个堪称 洞穴“博物馆”,数米高的文化堆积层里,往往可以看到“贵州人”数十万年的进击历程。
那么,就让我们从一个穿越者的视角,围绕着一座座贵州的“洞穴博物馆”,感受贵州从30万年前启程的文明之光。
这趟“穿越之旅”的第一站,便是最早的一批“贵州人”的住所——贵州旧石器时代早期代表遗址盘县大洞与黔西观音洞。
如今正在进行第七次发掘的盘县大洞,其规模之宏大、价值之高自不必言。而贵州史前文化发掘的先声,则是位于今黔西市沙井乡锦山村的黔西观音洞。
遥想18万年至7万年前,就有人类在这个天然的“两室一厅”里群居。他们在周围的封闭洼地里采摘食物,用溪畔的鹅卵石砸出旧石器时代最重要的工具——打制石器。猕猴、豪猪、鹿,乃至剑齿象这种“陆地霸主”,都进入了这些山地勇者的食谱。
正是在这里,裴文中、李炎贤、曹泽田、张森水等中国史前考古先驱们,自1964年开始,通过三次发掘奠定了贵州史前文化在中国南方史前文化的地位。
首先,在黔西观音洞,人们初次得见贵州石器工业(此处“工业”即“industry”的直译,指的是一系列特征相同或相近的石器制作方式,往往以特征最显著或最先发现的遗址名称命名,下同)的雏形。这些跨越十多万年的石制品,包括了砍砸器、刮削器、端刮器、尖状器、雕刻器等,你今天用的刀片、锤子、锥子等习以为常的工具的“祖先”,正是这些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石质工具。
其次,观音洞的石器以河床砾石或岩脉露头的燧石结核为对象,以石锤直接锤击为主,采用多种打片策略,打下形态各异,大小不同的石片,并且经过进一步的连续锤击,在石片边缘留下连续的鱼鳞状片疤。这样的石器制作方法在同时期的东亚地区都较为罕见,具有独特的文化意义
而在黔西观音洞的周围,则是贵州史前文化遗址分布最为密集的黔西北乌江上游地区。从这一区域出发,是一众在旧石器时代早中期,声闻中国甚至具有世界意义的史前文化遗址。
在黔西观音洞,人们发现了疑似带着勒瓦娄哇(Levallois)工艺特征的石核,这种主要分布在非洲与欧洲的石器工艺,可能蕴藏着国际文化交流的线索;在水城硝灰洞,人们用更方便的 “锐棱砸击法”砸出许多锐利石片,这种因地制宜的先进技术此后流行于南方大地,乃至东南亚的多个史前文化遗迹。
黔西北山地上的贵州“石器世界”,是贵州文明星火的先声,当时间推移到距今五万年到一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中晚期,贵州文化的长卷便不仅仅是单纯的一座座洞窟,一块块石头,而是开始妆点出更多的元素。
首先,相较于早中期零星出土的人类牙齿化石,这一时期“贵州人形象”更为丰满。
在安顺普定穿洞,新发掘的遗址地层第11层发现晚期智人臼齿化石1颗,年代初步推断为5~6万年,填补了过往贵州地区古人类研究该时间段的空白,还发掘出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过渡阶段的3座墓葬,以及未成年下颌2件和成年颅骨1件,一系列年代序列完整的人类化石出土,正对我们研究东亚现代人起源和整个现代人的体质演化,有重大意义。
这个时间段的“贵州人”,已然有了一种对“美”的追寻。在普定白岩脚洞,就出土了一件一万年前的穿孔獾牙。这件獾牙形如一轮弯月,通体莹润,在牙齿的根部位置有能悬挂起来的孔眼,然而这两个孔眼正面和反面并不对称,可以想象当时的先民艰难加工这件“饰品”的过程。
没错,对骨制品的运用,正是这一时期贵州史前文化最为突出的特色之一。兴义猫猫洞出土了两件位列国家博物馆的藏品,一件是“鹿角铲”,一组为“尖状器”,便是与同时期北方打制石器工业体系截然不同的磨制骨器。
刚刚于2022-2023年再度被系统发掘的安顺普定穿洞,更藏着一个 “万物皆可磨”的骨器世界。
普定穿洞离普定县城不远,一个“穿”字,展现了它最大的特色,方圆数十米的洞穴,从一座喀斯特孤峰中穿过,堪称是一座“南北通透大平层”。穿洞周围,是一片颇为广袤的坝子,远处也不乏河流通过,可以想象万年前生机勃发的环境。
仅在这一次新的发掘中,普定穿洞就共计出土骨角器2500余件,有骨铲、骨锥、骨矛头、骨叉型器……可以说是无所不包。最有意思的是,这里甚至还出土了九十余件骨质、贝壳质串珠,可以想像,当时的“穿洞人”,已然过着一种“衣食不愁”的生活,开始试图向着精神世界探索了。
由黔西北、黔西南一带密布的旧石器时代遗址,我们得以想象贵州先民逐步发展的“骨石奇缘”。在新旧石器时代过渡时期,新的贵州史前文化遗址的核心区域——黔中台地开始登场。近百处遗址里丰富的化石、器具、墓葬的出土,则让我们对史前时代的人类生活有了更为精微细腻的想象。
在如今黔中大地避暑度假的热门区域红枫湖,有两条向南流去的河流。它们与喀斯特山地之间的坝子相合,又流淌出两个贵州近年来震惊世人的考古发现——在开阔坝子上一座宛若卧牛的小山山麓的牛坡洞遗址(2016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以及15公里外另一处山腰间的招果洞遗址(2020年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自此,黔中大地上最早的人类传承,被拓展到了近5万年之前。
站在招果洞遗址前,你会看见贵州历史上最早的“书本”之一,近8米厚的文化堆积层里,沉淀的是5万年的时间。用火遗迹50余处、墓葬2座、丰富的石器与骨器,以及伴生的人类头骨化石及其他生物化石……每一处细微的泥土岩石,可能便藏着一段人类艰难前行的往事。
距今约1.29万年前,地球上发生了一场持续时间约1300年的“倒春寒”,大家所熟知的猛犸象、剑齿虎等史前猛兽,便是在这场寒潮里灭绝。这次名为“新仙女木事件”的气象事件,在开头几十年的周期内气温就骤降7-8摄氏度,即便对于今天的人类,都是一场大型的灾难,更何况原始人类呢?
当时的中国南方先民如何应对这场天灾?考古学家们在招果洞出土石笋上进行了国内首次古气候复原工作。他们惊喜地发现,在石笋上,有很多烧火后的木炭碎屑构成的黑色条纹,这些条纹对应的时间,恰与 “新仙女木事件”的周期吻合,整个招果洞内的用火痕迹更是多达五十余处。
除了用火痕迹,招果洞人的“食谱”也在这一时期愈发完善,特别是出土了大量鱼类骨骼化石,鸟兽鱼果无所不包的化石遗存,让我们得以一窥招果洞人的生活——
招果洞遗址最后的人类活动痕迹出现在距今约7000年前,可见全球大寒潮这样的天灾并未能阻挡人类前进的步伐。走出招果洞,更有上百处黔中的史前洞穴遗址,见证了一场跨越新旧石器时代的“文明大爆发” ,仿若一面时光之镜的残片,折射出人类奋进求生的历程。
在平坝飞虎山遗址,考古人首次发现了贵州的彩陶,呼唤了贵州新石器时代的曙光;贵安新区的牛坡洞遗址,则以独特的墓葬和大量石器、骨器乃至陶器碎片的出土,首次在黔中地区建立了从旧石器时代晚期到新石器时代晚期的年代序列……
当数百万年的旧石器时代故事缓缓拉上帷幕,先民们从洞中走出,便沿着河流两岸开始建造房屋,烧制陶器,点亮了满山遍野的文明星火,开拓出贵州高原最早与周边产生沟通的线索。
在贵州省博物馆,展出着一件贵州史前时期石器的“颜值巅峰”——一块在盘州发现的双肩石锛(bēn)。它整体通红,莹润如玉,宛若藏着一团流动的焰火,虽然这块石锛不过通长7.7厘米,肩宽5厘米,柄顶端宽2厘米,但小小一块石锛,却藏着贵州新石器时代文化“逐水而居”的密码。
若是从这块石锛的发现地盘州出发,沿着北盘江沿岸一路前行,你会在沙坝、拉它、孔明坟等地,发现一串由新石器时代文化遗址形成的珠链,一直连缀到珠江中下游的广西沿线的文化遗址。而这些遗址都有同一类文物的出土——“凸”字型的双肩石斧。这类石斧在长江流域,则极为少见。
黔中地区,仍然密集分布着传统的洞穴型遗址。平坝飞虎山、开阳打儿窝、安龙观音洞、龙里豹子洞、清镇仙人洞……这些新石器晚期到末期的遗址已然有花纹复杂、火候成熟的陶器登场。
而沿着贵州的八大水系,便可看到新石器时代贵州文化遗址与大西南各地,乃至中原文化圈的联系。贞丰孔明河等遗址的磨制双肩石锛,在整个珠江流域处处有分布;仁怀市出土的双孔石斧,在距今7000年的中原仰韶文化圈中也有类似发现;清水江畔天柱盘塘遗址,则出土了与湖南高庙文化遗址花纹相似的陶片……
诚如主持了招果洞遗址等多个贵州重大史前文化遗址考古发掘项目的贵州文物与考古研究所副所长张兴龙所言,贵州通达川渝、勾连湘桂的众多长河,就像母亲的脐带一样,把贵州-中国-世界的文化联系在一起。
若我们再将时间的指针再向着商周战国时期往前拨动一格,其实一如贵州的许多洞穴跨越了新旧石器时代,许多这一时期的文化遗址,同样就沉积堆叠在新石器时代遗址之上,只不过,文明之光已然大放光彩,果实种子的化石开始逐步化作稻谷遗存,而磨制石器已然铸成巍巍青铜。变化的是时代的进步,不变的,是贵州文化长卷自三十万年前开始的悠悠传承。
这是中国南方史前大地上的漫天星火,也是贵州数十万年文化史诗的开篇,而这一种高古荒寒之间的回响,也是未来两千年间,贵州多彩包容而又跨越千山的动力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