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毅:回国五年“很有趣”

  银河官方官网从1985年23岁前往美国旧金山加州大学读研究生算起,饶毅在国外学习、工作、生活了22年。2007年,45岁的饶毅迎来了人生中的又一个重要分水岭。他决定回国,受聘出任北京大学讲席教授、生命科学学院院长。

  作为享有国际声誉的神经生物学家,饶毅的回国引起了中国科教界不小的震动。舆论将他和施一公(由普林斯顿大学回国任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院长)的归来,与20世纪50年代钱学森、郭永怀的回国相提并论。

  2008年,他和施一公在发表于《光明日报》的《靠什么创建世界一流大学》一文中,为中国高等教育体制谏言,提出“建设世界一流大学,必须依靠国际标准,而不是国内标准。”

  2010年,饶毅又与施一公联合撰文,在美国《科学》杂志刊出社论《中国的科研文化》,认为中国现行的科研经费分配方式“浪费资源、腐蚀精神、阻碍创新”。

  2011年8月,饶毅在中国科学院院士增选第一轮评审过程中出局,一时间引起广泛议论。

  一直以来,外界将更多的注意力聚焦于饶毅的言论。在某种程度上,这似乎遮蔽了人们对其院长职责、学术进展等现实作为的关注。

  今年,饶毅即将完成作为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院长的第一个任期。1月初,他在其点击量超过360万的科学网个人博客上,发布《从“美国梦”到“中国梦”》一文并总结道:“回国,很乐意、很有趣、很值得。”

  2012年2月2日,农历正月十一,在北京家中读书修养、享受宁静寒假时光的饶毅身着一袭中式衣衫,接受了《中国科学报》记者的采访。记者抵达的时候,饶毅刚好读完一本《古希腊政治、社会和文化史》,并准备好了一堂《视觉神经生物学》讲课材料。

  饶毅一开头就对记者说:“在目前的中国,很多行政人员不主动改革,而是无作为或者做撞钟的和尚。在有条件的科研机构做行政工作,就一定要推动改革,否则尸位素餐。”

  饶毅说,出任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院长之前,他曾与北大进行过较长时间的谈判,希望形成一套适合中国国情,同时吸收国际先进经验的科研、教学体制改革框架。

  在饶毅看来,体制改革犹如“建一所房子”,首要的事情是把框架搭好。在获得学校管理部门认可通过后,饶毅取得了自主权,随即开展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和建设。

  5年来,他在学院通过建立教授聘用评审体系、用切实可行的方法推进教学工作、获得研究经费、新建和改建科研空间,为学院发展建立坚固的框架。同时,为学院和校内、校外的合作建立了牢靠的基础。“学院发展的硬环境和软环境都得到了改善,下面就看老师、同学积极做好自己的科研和教学。”饶毅说。

  在饶毅的理念中,科研体制、科研人员和科研经费三者紧密联结在一起,因此,任何改革都要“三位一体”。有经费、有条件,就要改革、要择优支持人才。

  构建一个良好的学院框架,制度改革是核心。为此,饶毅一上任就积极施行已在国际上发展成熟、也适合国内研究型大学的教授预聘制。预聘制的核心在于,研究型大学的教授,从起步开始,必须在10年左右经过两次国际学术评估,方可获得更高一级的职称待遇。

  对于北大生科院而言,自饶毅担任院长以来,所有新进的年轻科研人员,在其聘任合同中用中、英文写明初始职称,英文为assistant professor(助理教授),中文为研究员。同时清楚地告知应聘者,在此工作的10年之内,将经过两次严格的国际同行评审。第一次评审合格者,可晋级为副教授(英文职称)和高级研究员(中文职称);第二次评审过关,才可成为正教授。

  此番改革的最终目的,是要让研究人员安下心来进行科研和教学。“预聘制是一个重要的杠杆。”饶毅说,“标准竖立在那里,年轻的科研人员就会在10年之内养成良好的学术习惯,也会懂得尊重自己的学术,而避免被中国目前的不良风气带坏。”

  饶毅强调,并不仅仅是因为美国在实行这套评估系统,所以就把它移植到国内,而是因为“这种办法在国外实行了这么多年,证明是行之有效的”。更重要的是,国内已经有了推行的现实条件。

  过去30年,从海外回来的生命科学博士、博士后,基本都从正教授做起。饶毅认为,这是在我国科研人员工资低、研究条件差的状况下的吸引人才之举,实属不得已而为之的“用职称换待遇”。

  今天,在国家科研经费支持已大幅度提升的情况下,饶毅认为,对科研人员的要求毫无疑问须同步提高。“博士后一来就给他正教授,以后还怎么对他进行有威慑力的评估?怎么保证他会好好做事?”

  基于同样的理由,饶毅坚持要对学院的科研人员进行标准的国际评估。“这个领域内谁在国际上做得最好,就请谁来评估。”如此一来,饶毅认为科研人员“请人吃饭喝酒”也就不再奏效了,“把全中国所有的关系都拉下来,也是没有用的”。

  若想在良好的制度体系下凝聚一批优秀的科研人员,自然也需要空间和经费的支持。寸土寸金的北大校园,空间是稀缺资源。饶毅说,学校为生命科学学科的发展提供了大力支持,给生科院建设了一栋新楼,另与心理系合用一栋改建的大楼。

  经费方面,除了来自学校和国家的经费支持,饶毅还积极争取各方捐赠。在学校支持下,饶毅成功获得了多个捐款,例如,美国国际数据集团(IDG)创始人兼董事长、麻省理工学院(MIT)麦戈文脑研究院创始人麦戈文夫妇捐赠了1000万美元,用于建立“北京大学IDG/麦戈文脑研究院”。

  值得一提的是,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生命科学联合中心设置了专门经费用于支持教学。长久以来,研究型大学存在重科研、轻教学的评估弊端,教师不能安心教学,教学质量有不同程度的滑坡。正是看到了这一点,饶毅希望通过教学评估的改革和经费提升,让擅长教学者同样能够得到激励。这是中国提倡研究型大学以后,第一次比较强力地支持教学。

  饶毅在学院中建立了多个教授委员会,让教授们参与管理学院工作,从本科生和研究生教育,到空间、仪器管理。而本科生和研究生也派代表参与自己的教育委员会。另外,还设立了常规学术报告制度,固定每周五请国际上学术出色的科学家报告研究进展。

  饶毅构建的科研、教学框架一步步成形。“有了好的体制和资源条件,之后,就是在这个框架下继续把事情做好。”为此,饶毅也十分感谢那些支持他改革的北大校内外的力量。

  饶毅积极推动合作,协同各方力量一起推进学科建设。在他的蓝图中,搭建起科研、教学的牢固框架,需要处理好学院内部、学院之间、学院与外校等各方关系。

  2011年4月,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生命科学联合中心成立,成为跨越两校多个院系、相对独立的研究和教育实体。联合中心并未囿于两校的生命科学学院自身,而是向所有与生命科学学科相关的院系开放。以北大为例,第一批通过中心选拔聘用的研究人员,就有多位来自化学学院、医学部和心理学系等多个院系。

  既然是改革,就难免会触动各种利益。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可饶毅却在争取来大量经费后,联合、支持其他相关院系一起做事。对此,本学院的老师自然会有些意见。

  “经费的使用,不能是分红利。”饶毅的理由是,国家和学校提供支持,目的在于作出最好的科研和教学,而不是“拿着钱去给大家平摊”。“凡是好好工作的老师,无论是研究突出、教学优秀,还是技术和行政服务做得好,都会得到支持和鼓励。但是不能平分钱,平分是浪费国家的钱,是慷国家之慨为个人得掌声。”他斩钉截铁地说。

  饶毅深知,经费支持大幅提升的情况下若按老规矩办事,大家都能分享到一些利益,也就能赢得更多的掌声。然而在他看来,“这种掌声是很廉价的”,宁可不要。

  经过几年的工作,北京大学生命科学作为后期的入围单位,参与国家蛋白质科学基础设施北京基地(凤凰工程)的项目建设。其他还有军事医学科学院、清华大学和中科院生物物理所。

  此消息一出,立即有人批评饶毅和施一公,认为他们违背了自己先前对大科学的反对态度。

  “这是一种误解。”饶毅说,他和施一公带领北大、清华的教授参与“凤凰工程”,是将其中的经费与技术平台用于与生命科学适合的“小科学”模式, “而不是把它做成大科学”。

  外界对饶毅和施一公的另一种批评是,两校的“生命科学联合中心”没有同行评议。

  饶毅说,这种批评也是因为外界不了解情况。中心的组建,缘于国家主管部门觉得近年经费投入后效果有限,希望通过试点带动进一步改革,“拿我们作为试点先走半步,然后国家走大步”。教育部主持的2011计划,部分模式就是依据两校生命科学联合中心的理念和机制。所以,试点会较快推广到更多学校、更多学科。

  2009年,饶毅当选北大“十佳教师”,这是他多方面为研究生和本科生教学水平提升所作努力的侧面反映。

  饶毅刚回国的时候,看到国内研究生收入较低,有些甚至低于北京市贫困线多位教授联合写信给总理,建议提高研究生津贴。在国家经费到达之前,他先自己想办法给生科院的研究生提高了津贴。

  研究生轮转制是国际上生命科学研究生训练的常规,在国内开展却有很大阻力。饶毅联合清华和北京生命科学研究所建立新的PTN计划,录取的研究生由三个单位的老师进行教学,学生可以在三个单位中自由选择轮转,找到合适的导师。对此,有学生评价说,能在三个单位自由选择、获得教学资源,“肯定是全国最好的研究生计划”。经过几年努力,在取得学院老师支持后,饶毅也终于取消了生科院研究生毕业的SCI点数要求。

  在饶毅的申请下,学校同意北大生科院的本科生可以实施个体化教学,根据每个学生的能力和需求,跨院系开课。

  他亲自联系,每年夏天将四五十位本科生送到美国、法国、英国、新加坡、中国香港的实验室,作暑期研究。经费主要是国外出。这一举措让本科生能够看到世界上的科学家为什么作研究,怎么作研究。实习结束后回校总结经历,激励低年级的学生。

  饶毅到北大后,曾经对四个年级的本科生和部分毕业生进行调查,了解他们对课程的意见,在此基础上,改变部分设置,增加了一些新课程,改进讲课方式,着眼于培养学生的创造力和使学生形成交叉学科教育背景。饶毅自己则参与了4门本科生课程的教学。

  饶毅认为:“本科生教育改革,工程较大,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不过其作用可能很大。我比较了我女儿在国外大学的教育,可以看到我们有可能比国外一流大学的本科教育做得还好,但前提是,我们的老师要非常积极,学生要主动。”

  在采访中,饶毅开玩笑说,外界对自己有一种更为简单的误解,认为他“一天到晚只是写博客,似乎不做别的事情。”

  在饶毅的个人博客里,对科研体制、学术环境、社会文化等问题的探讨占据不少篇幅。做这些“分外之事”,在饶毅看来只是出于个人兴趣爱好。外界也不难看出,他事实上是在积极倡导学术风气的转变。

  “我很担心的是,国家的科研经费增加了这么多,不改革就会产生浪费。”饶毅对当前的科研经费分配体系一直充满忧虑。他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够参与整个科教界的改革,形成良好的研究教学环境。

  “很多人并非不知道应该如何改革,只是害怕阻力而不肯做,也怕别人不鼓掌。”饶毅说他满眼看到的都是这些问题,也因此而感到很“纠结”。

  饶毅认为,改革动力的缺乏,与中国社会的文化性格有直接的关系。一种善于处理各方关系的“做人文化”,始终走在竭尽全力做好事情的“做事文化”之前。

  除了自己身体力行的事情,饶毅选择尽可能地“多说一点”。他意识到,体制和文化的改革需要相互配合。“为了更多的人参与体制改革,我得去说。”饶毅认为,他所说的那些道理和事情,是在为长远的改革提供文化基础,“改不改是另外一回事,但至少得有人讨论”。

  因为饶毅的大胆敢言,他的个人博客始终被科教界人士高度关注。落选中科院院士后,饶毅发表博文公开表示:“从2011年8月17日后将不再成为候选人。”此言引发舆论热议。

  对此,饶毅告诉记者,他觉得“这样做才会比较有趣。何况我不参选,对有些人也许会有压力。”“中国有句话,叫夹着尾巴做人。”饶毅说,事实上“夹着尾巴就不叫做人了”。

  饶毅相信中国的科研制度和环境会一天天进步。他也始终坚信,自己的最大价值还是那简单的一句话:把事情做好。

  饶毅在《从“美国梦”到“中国梦”》的博文里说:“很多海外华人批评中国的各种问题,有些非常中肯。但是,与其在国外批评、抱怨,不如在国内批评、在国内做具体工作。”

  饶毅,神经生物学家。1962年出生,江西人。1983年毕业于江西医学院(现南昌大学医学院),后在上海第一医学院念研究生。1985年前往美国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留学,1991年获神经科学博士学位。1991年至1994年,哈佛大学生物化学与分子生物学系博士后。

  1994年至2004年,任教于华盛顿大学解剖和神经生物学系。2004年起任西北大学医学院神经科教授、西北大学神经科学研究所副所长。1999年协助推动成立中国科学院神经科学研究所,2002年合作建立和共同主持中国科学院上海交叉学科研究中心,2004年协助建立北京生命科学研究所,2007年,回国任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