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哉清史(下篇)
栏目:历史机构 发布时间:2024-10-18

  一位署名扬帆的学者,在《光明日报》上撰文指出:“‘正史’之称,始见于《隋书?经籍志》,本为史部书籍分类名目之一,载《史记》、《汉书》以下各部纪传体史书,位居史部之首。其后亦有以纪传、编年二体史书并称正史者。至清代乾隆年间纂修《四库全书》,明确以纪传体为正史,并诏定自《史记》至《明史》凡二十四部史书为正史,自此正史遂为二十四史专有之名称。”

  主张国家立项纂修清史的人,一直强调“正史”之说。但他们也遭到了广泛质疑。学者黄力民以《“官修正史”可以休矣》为题质疑:历代王朝将修前朝史作为一件体现自身正统的国家大事,然而到了21世纪的今天,还有没有必要存在以国家名义颁布的前朝正史?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王戎笙则强调,所谓“正史”,原来是要由皇帝钦定的,它对历史的解释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享有独尊的地位。“现在呢,你要想当正史,是人大批,还是国家主席批,还是哪个常委批?”

  王戎笙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还专门就修史问题进行了中外比较,他说,放眼当今世界,没有其他任何一个国家是由政府出面组织编纂史书的。相对于此,清史编委会似乎更多地从中国历史上寻找合法性资源。他们称,编纂清史是一项艰巨的文化工程,任何个人或单位都难以承担这一繁复的组织领导工作。中国历代修史大多是政府主持,以政府首脑领衔。如唐初六史的修撰,以宰相魏征、房玄龄等领衔,有学者姚思廉、颜师古等参与;清修明史由大学士张廷玉领衔,有史学家万斯同、王鸿绪参与……“这样的修史班子,具有政治和学术上的权威性”。

  复旦大学教授葛剑雄撰文指出:“我不反对按‘正史’的标准修一部清史,以取代《清史稿》,使中国传统的‘正史’有一个完满的结局。但要修一部高质量的清史,非创新不可……要修清史,官修是必须的,但应该允许编纂者有研究撰写的自由,而不能因为官修就只能定于一尊。”

  王戎笙说,据他所知,“与二十四史衔接的正史”这种表述现在已经不提了,清史编委会内部有一个口头提法是“象征性衔接二十四史”。他同时表示,自己还是没有明白这个“象征性”是个什么意思。

  然而反对一方不得不面对这样的现实:不管如何表述,按照目前的情况,俨然已是一个修正史的“架式”。用王戎笙的话说,“没办法,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

  王戎笙对此感到忧虑。因为一旦摆出正史的架式,所代表的就是国家意志,边界、民族、宗教等敏感问题,学者个人的研究不会引起特别大的反感,但若是以国家正史的面目出现,就有可能引发巨大争端。“比如夏商周工程,如果不是代表国家,只是作为个人研究成果发表,国际上的反应就不会那么激烈”。

  他所指的,是国际学界曾对夏商周断代工程的立场、方法和结论提出的尖锐批评。为此,“夏商周断代工程”专家组组长李学勤在华盛顿参加学术会议时还专门强调,“工程”的学术观点不受政府的支配,完全由学者决定。

  戴逸也就上述质疑专门做过解释:“需要提及的是,现在政府支持清史的编纂与过去官修史书已完全不同。今天修史主要是专家学者的集体创作,政府在物质条件和财力上予以支持,并不是在学术上干预,因而不会发生封建时代‘罢黜众说,定于一尊’的事。”

  当年,作为探寻中华文明源头的一桩大事,“夏商周断代工程”的宣传非常高调,公众普遍知晓。有媒体甚至称其为“中国文化史上最伟大的事件”。而从目前的规格看,一直低调的“清史工程”,却远远超过“夏商周工程”。“夏商周工程”的领导小组包括7个部委,国家投资上千万元人民币,而“清史工程”涉及14个部委,国家投资始终云遮雾罩。

  记者向戴逸求证,他回答说:“拨多少钱很难说。现在社会上有各种传言,我们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有说6亿的,也有说5亿的,还有4亿、两亿的。我们也没法辟谣,就不去管它了。财政的事情不好讲,这一年的结算也还没出来,我不方便讲。”此前曾有媒体采访戴逸,据称,他当时的回答是,最终拨款多少没法预见,但目前定的是6个亿。

  戴逸同时表示:“我也不管钱,钱是文化部领导小组的同志在管。”记者电话询问文化部“国家清史编纂领导小组”办公室,该处官员称,6亿拨款的说法纯属“空穴来风”。当听说此说法曾出自戴逸之口时,这位官员很笃定地说:“戴老说了也不对!戴老又不管钱,钱是由财政部拨付,还没有定。”

  记者又打电话询问国家清史编纂委员会的一位负责人。“现在说不出来,你们要采访拨款的事情,说不出来……还没定。”

  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戴逸表示:“不能光经济建设了,国家也需要文化建设。大的工程,三峡工程几百个亿,还有好几个亿的,清史花个一、两亿,只是很少的数目。花这些钱,对于国家来说只是九牛一毛,但它意义却非常重大。”

  王戎笙负责清史工程的“考异”部分,这个项目的预算是40万元。他说:“总的批了多少钱,我不知道。问过别人,也说不知道。我自己在网上看见的,有说6亿,有说9亿,我也就不好再去问了。”

  王戎笙曾主持编写《清代全史》,该项目1983年立项,历时8年,国家社科基金拨款14万元,后来又追加4万元。他说,这在当时已经是一笔天文数字的研究经费了,“相当于现在的100多万元”。不过,当时的条件是很艰苦的,“老先生们,好多人现在已经过世了,开会时大家都住招待所,吃食堂”。

  同样参与过《清代全史》项目的社科院历史所研究员郭松义则感叹:“那时候‘文革’刚过,大家还有干劲儿,不像现在,把钱看得那么重。”他在此次清史工程中受邀作为农业志的项目负责人,该项目经费为55万元,其中作为三级项目的农业志本身需40万元,另外15万元分给三四个下面的四级项目,如资料长编等。

  据编委会典志组工作人员介绍,100卷《清史》中,典志占了44卷,又分解为64个项目,每个项目的经费为55万元。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明清史学者告诉记者,他受邀参加过一次清史工程的项目申请评审会,回来后下决心要“离他们远远的”。“他们财大气粗啊!会议可以搞得这么奢侈。这边钱太多了,可是像抗日战争史,没人没钱没声响,说到底,你整个明清之战也没死3500万人啊!”最后,他叹了口气说:“唉,我们不去说它了,自家远离是非之地吧。”

  记者向戴逸求证所谓会议“奢侈”的问题。他坦言,可以不花的钱花了,这种情况肯定会有,不能保证没有浪费,但不会太大。“招待宴会,也就几百块钱一桌吧,不是什么山珍海味。我也参加过很多次会,经常是自助餐,有几次比我家里吃得还差”。

  戴逸颇为欣慰地告诉记者,清史工程目前已经囊括了国内大多数优秀的相关领域的学者,参加项目的达到上千人,而整个工程的人才库已超过2000人。

  中国人民大学清史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教师感叹,清史工程规模太大了,几乎把国内清史学界“一网打尽”。但同时,这块肉又“太肥了”,一旦立项,不管持何种立场的人,都多多少少要来“分一杯羹”。项目的分配,虽然名曰招标,其实很大程度上成为平衡各地区各方面利益的一场博弈。“至于各方人等,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会怎么搞这些项目,都不好说”。

  学界内外,持与这位教师相近意见的人并不在少数。但清史编委会再三强调,项目招标遵循“公正、公平、择优、透明”的原则,是经过严格的专家评议的,并且考虑到研究梯队、年龄结构等多种因素。

  王戎笙介绍了他所知道的两位学者的情况。据称,这两位学者,曾坚决反对启动清史工程,但最终立项后,“他们俩参加得比谁都早,分别承担了项目”。王戎笙于是感叹:“名和利嘛,也可以理解。尤其是这么多课题费,不能不说是一种诱惑。”

  至于他本人的情况,王戎笙说,自己虽然提了很多意见,但都是从建设性的角度出发,最后大多也被采纳了,所以编委会的人戏称他为“统战对象”,而他自己也不方便拒绝委托给他的项目,“都是熟人,你真硬着不参加的话,关系就很不好处了”。

  一位将在清史工程中承担重点项目的学者明确表示,他参加的惟一理由就是“戴老师的感召力”,“如果不是戴老师的话,我一定不参加!”他同时提醒记者,也有一些在他看来颇有建树的学者,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加入这一工程。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北京大学教授指出,通观国际学界,能拿到政府如此多经费的,只有当年美国哈佛大学的费正清教授,“但他利用这些钱,带出了整个美国汉学界,这支学术队伍的研究能力之强、水平之高,令人赞叹”。而按照目前中国的学术现状,一个清史工程下来,“不仅花了这么多纳税人的钱,也惯坏了清史研究的这支队伍。你想想,这样‘肥得流油’的研究项目完成以后,他们还能保持做学问的锐气吗?”

  这位北京大学教授忧心忡忡地告诉记者,他丝毫不认为夏商周断代工程和清史工程值得“激动人心”:“这些文化工程必须面对的一个挑战是:对人文科学来说,设问和回答的过程本身就比结项要重要得多。”

  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教授杨念群将撰写“通纪”中的一卷,他认为,不能狭隘地理解“官修”、“正史”等概念,“不能变成一个意识形态的东西”。不过他也承认,在撰写中还是有某种“底线”的,而这种底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用来描述清史工程最多的一个说法是“盛世修史”。戴逸和李文海曾合著过一段文字:“‘盛世修史’在文化史上具有重大意义。我们现在说到历代的文化工程,唐代就会提到《五经正义》和修纂六史,这些都完成于唐初的贞观盛世;宋代就会提到《文苑英华》、《太平御览》和《资治通鉴》,这些都成于北宋前期政治较安定的宋太祖至宋神宗年间;明代就会提到《元史》和《永乐大典》,二书成于明太祖、明成祖国力最强大之日;清代就会提到《古今图书集成》、《四库全书》和《明史》,这些都是在康熙、雍正、乾隆的盛世所编纂的。我们这一代人幸值国家开始腾飞之时,将以什么样的文化工程传留给后世?当然,编纂清史、中华民国史、中国史,应是2l世纪历史学界光荣的使命和义不容辞的责任。”

  谈到“盛世修史”,负责乾隆朝通纪的杨念群表示:“国家的经济发展很快,需要借鉴前朝的经验,将现在的盛世与当时的盛世(康雍乾)相联系,是一种比拟和回溯。说白了,也容易获得拨款嘛。”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王家范认为:“既然是官修,当然代表政府的立场,哪个政府都不例外。因此,我并不认为这是缺点。后代史家读正史,也从来不把这些看做绕不过去的天堑。关键在提供的史实不能有‘隐’、有‘伪’,应秉董狐直书笔法,一以存真。”

  王家范说,他很怀念编《资治通鉴》的司马光,因为司马光修史,呕心沥血“用生命投入”;他也很怀念编《明史》的万斯同,因为万斯同“以布衣参史局,不署衔,不受俸”。

  参与撰写通纪的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茅海建对记者说:“真实是历史的至高标准,而且不是经过裁剪的部分的真实,而是历史学家尽他全部能力所达到的真实。历史学家能不能真实地反映历史,这是一件‘致良知’的事。”他强调,拿着纳税人的钱,清史工程应该像当年傅斯年所说的那样,不要成为一桩“营利的生意”。

  王戎笙赞同清史工程是一件大事,但同时又认为此事“危机不少,前途未卜,成败很难预料”。在他看来,目前国内的学术管理水平不是很高,管理这么大一个项目,难度太大。“你比如质量把关,谁来把关?怎样把关?既要学术把关,又不能干预学术争鸣,怎么搞?而参与学者的观点与工程大方向不一致的情况,是一定会出现的”。

  历史学家说,历史不是写给当代的,而是写给后代的。那么,“这部清史会是一部信史吗?”记者问。

  “这个很难说,能真正反映目前中国学界的研究水平就算不错了。”王戎笙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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