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再响回到那年课堂教室 ── 我的知识向导许倬云院士
栏目:历史机构 发布时间:2024-10-25

  还记得的,是许院士对后生晚辈的关怀、鼓励与期许,以及我骑机车回家时头顶辣的台北秋阳。

  二○二四年国际汉学界的大事之一,就是中央研究院的许倬云院士,获得第六届唐奖汉学奖的殊荣。在得知许院士获奖当下,身为后生晚辈,心头涌起犹似「与有荣焉」的兴奋之情。

  唐奖汉学奖得主揭晓数日后,《联合文学》来信邀请我透过网络平台,越洋专访旅美的许院士。接到任务,我随即草拟题目,盼望藉由这个难能可贵的机会,再向许院士求教治学之道。

  不过,由于许院士年过九秩,无法长时间受访,所以,编辑群决定改变企划方向,希望我以后学的视角,略谈许院士对我治学生涯的影响。

  二○○五年,我考上国立台湾大学历史学研究所硕士班,随后,便决定以中国上古史作为研究领域。在大学与硕士班期间,我与大多数历史系的学生一样,都曾拜读许院士关于中国上古史的经典论著,诸如《西周史》、《求古篇》、《中国古代社会史论——春秋战国时期的社会流动》、《中国古代文化的特质》等。

  作为刚入史学堂奥的小学生,我发现,许院士在书中除了大量引用传世史料,更兼采甲骨文与青铜器铭文等出土文献,甚至包含丰富的考古证据。整合多元学科、资料与方法的研究取径,让当时学历尚浅的我大开眼见,益发点燃我研究中国上古史的兴趣。

  二○○六年秋季,时任台大历史系主任的吴展良教授,特别邀请许院士回到母系,开授「中国文化教研专题讨论」。

  这门课程的授课方式相当特别:每周安排两位修课学生,报告研究心得;然后,许院士根据报告内容展开讨论;下午,许院士再与报告学生单独面谈,提供建言。当时,我才刚升上硕士班二年级,得知许院士的开课消息,为一睹大师风采,迫不急待,立即选修。

  于是,我终于有幸,在课堂上做完口头报告后,私下就教于许院士。许院士当时上课内容的录音档案,后经整理,出版为《傅钟回响——许倬云先生台大讲学集》(台北:台大出版中心,二○○八)。为了撰写本文,我又重新翻看此书。

  发表小论文当天的情景,历历在目。在正式上课之前,吴主任报告一则不幸的消息:原来许院士来校之前,在家因故跌倒!尽管脸上带着瘀伤,他仍坚持到课,要听报告,要带讨论,只是下午的面谈暂缓。

  突如而来的意外,让我十分担心许院士的身体健康,但同时我也非常感佩许院士信守承诺的处世之道。尽管,他得面对自己身体的不便,但我仍记得,许院士授课时的目光,炯炯有神。

  当日,我与另一位也对中国上古史与考古学有兴趣的黄同学,先后报告初步的研究心得。黄同学的题目涉及商末周初北方草原地带青铜器的起源,我则讨论商代早期四座城市遗址发现的墓葬。重读自己十多年前的课堂报告,不禁汗如雨下。不过,如今回想起来,还是非常感激当年许院士愿意花时间,对两位初入学海的毛头小子,亲切提点。

  老实说,若只凭借漶漫模糊的记忆,我只依稀记得,许院士在课堂上,肯定我俩利用考古材料来探索中国上古史的方式。不过,现在重读《傅钟回响》,才惊觉当年许院士的提示,有些观点,早已内化为自己治学的基本态度,犹如他亲手种下的种子,渐渐成长茁壮;但有些想法,对今日正在研究材料中打转的我而言,犹如振聋发聩。

  第一,许院士强调,研究中国上古史,必须「左手抓文献,右手抓考古,不能只抓一边」。相对于流传千年但数量有限的传世文献,地下挖掘且层出不穷的考古材料,包括考古遗存与出土文书,极大拓展了当代学界对于古代中国的认识。

  今日,研究中国上古史必须兼采文献纪录与考古材料,已是普通常识。但是,究竟该如何合理使用这两类截然不同的证据,进一步重建中国上古史,则是学者共同面临的基本问题。文献的特色,在于透过具体的文字,生动记录历史事件的细节;不过限制在于,记录者在书写当下有其主观想法,此外,文字记述大多非常零碎,而且经过长期传抄,判别真伪实属不易。

  考古的特色,在于材料是数千年前实际使用的物质遗存,数量庞大;然而限制在于,尽管经过长年发掘,但出土遗存的数量,与古代相比,仍如沧海一粟,再者,考古材料仅能反映古人真实活动的极小部分,而且研究者对于材料的整理与分析亦带有主观色彩。

  从许院士历年发表的论著可知,他非常清楚上述问题,但仍强调兼采文献与考古研究古代史的重要性。至于该怎么用,则仍是研究者如我辈还在尝试摸索的努力方向。

  第二,许院士指出,「夏、商、周三代的政治组织,跟它们之间文化圈与文化圈的关系,是很不一样的。」换句话说,文献记载所呈现的政治组织,与考古材料所建构的考古学文化,两者概念有别,应该审慎区辨。此一观点极有见地。传世文献清楚记载不同国家、朝代与族属的名称,诸如夏、商、周、晋、秦、楚;考古材料则透过出土遗存(特别是陶器)的类型学分析,建构不同的考古学文化,诸如二里头文化、二里岗文化与小屯文化。

  然而,这两种不同的话语体系,是否存在直接的对应关系呢?王明珂院士在《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曾经指出,自认属于相同组织的人群,可能使用截然不同的物质文化;相反地,使用相同的物质文化的人群,却可能分属不同的群体,甚至彼此为敌。其实,两位院士均表达相同观点,这也正是我在处理考古材料时的基本态度。

  第三,许院士也提到,研究中国考古学时,「单单看画的图是没有感觉的,一定要拿手摸,摸了才有感觉。」许院士的学术背景,是分析文献的历史学。但由于他有许多亲身走访考古遗址、接触考古材料,与拜访考古学家的经验,因此,许院士清楚认识到,研究中国考古学的「感觉」很重要。这也是自己治学的切身体会。

  我运气很好,硕士班唸的是历史学,在美国攻读考古学的博士学位,因缘际会,也有机会到中国大陆参加考古发掘工作,并大量上手目验研究材料。由于亲自参与发掘,并到不同的遗址考察,也才逐渐体会许院士所谓的「感觉」为何,并从「感觉」中提炼出研究的想法。

  打个比方,不曾用滤杯手冲咖啡的人,虽然可以「听闻」他人的经验分享,不过,亲身实践才是明了箇中奥妙的不二法门。「读万卷书,行万里银河galaxy官网路」,虽然有时艰辛,但也乐趣满满。对我来说,这是研究考古学的迷人之处。

  回顾许院士当年对我与黄同学的提点,他反覆强调,要从宏观的视野,重新理解中国上古史:

  你们两位做上古史,要能宏观地看变化过程。看它本身及天然条件,以及其他许多条件,是如何共同配合成一个功能结构(functional structure)……千万记住:中国大得很,它不是固定的,是分的、变的。做古代史,不能把中国看成一盘棋,它有无数盘棋。

  阅读这段话,于我心有戚戚焉。作为一名资历尚浅的上古中国研究者,近来,多低头埋首于具体材料的分析,也试图透过个案研究,厘清针对材料本身的种种问题。不过,除了基础研究,我实在很少抬头仰望星空。

  扪心自问,一方面,该如何在大历史的脉络中,合理诠释考古材料所反映的现象?另一方面,自己初步的研究成果,又该如何回应中国上古史研究的重大问题?

  课堂报告结束后,许院士随即返家休息。不过,他却约黄君与我,数日后到他在光复南路的住所一谈。我俩依约赴会,惴惴不安地按了门铃。打开门,我看到许院士坐在桌旁,瞇着眼睛,满脸笑容,挥手招呼,示意要我们坐在他身旁。

  还记得的,是许院士对后生晚辈的关怀、鼓励与期许,以及我骑机车回家时头顶辣的台北秋阳。


本文由:银河国际科学研究院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