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剑雄:历史真实和文学虚构
栏目:历史机构 发布时间:2024-06-24

  4月27日,花城出版社、花城文学院邀请复旦大学文科特聘资深教授葛剑雄来到广州,为“花城文学课”开展题为“历史与文学”的讲座。讲座由华南师范大学硕士生导师胡列箭博士主持。

  各位,我今天想就“历史与文学”这一题目分享一些个人见解。我们历来有“文史不分家”的说法。中国历史上的众多杰出人物既是历史学家,又是文学家。以《史记》为例,它虽被普遍视为历史著作,但其文学价值不容忽视,中学课本编选《史记》篇章,不仅是为了教授历史,还是为了展现其文学的魅力。

  那么,历史与文学之间究竟有何联系呢?我认为,任何学科,特别是人文学科,都融合了科学与人文的元素。尽管本质上有所区别,往往难以将它们截然分开。历史与文学便是如此,它们共同涉及人物、作品、传播过程与范围等相关事实,这些都属于科学的范畴。科学追求的是标准与唯一,其结论往往可以是验证的。比如,文学史上的李白、杜甫、苏东坡等人物,他们的生卒年月、作品真伪以及流传过程,都属于科学范畴。然而,无论是历史还是文学,作品中蕴含的情感,对于作品的欣赏、理解、评价,这些范畴都属于人文领域。对于同样的事实,人们完全可以有不同的评价,而且没有标准答案。历史和文学不仅具有人文属性,还包含科学的元素,这一点是两者的共同之处。

  历史与文学有其交融之处,而两者的核心差异在于其对待事实的态度。历史以事实为基础,虽然记录时会有所选择,但绝不能虚构。例如,在描述历史人物时,我们可能选择描述其正面特质,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忽视或捏造其反面特质。历史的选择性记录是不可避免的,但这并不等于可以编造事实。一旦涉及虚构,那么它就超越了历史的范畴,转而成为了文学。

  文学则是以人文为主,它以情感、思想、观念为核心。有一个说法认为文学就是人学,尽管文学作品,特别是小说,经常采用虚构的手法,但其真实性并不体现在事实的精确性上,而体现在其所传达的价值观念上。例如,“白发三千丈”这样的描述,虽然并不符合事实,却能真实地反映作者的情感,因此具有其独特的真实性。在讲述历史时,我们可以根据听众的不同而有所选择,强调或弱化某些方面,但绝不能人为地编造事实。无论是对中小学生还是对专家学者,我们都应该坚守历史的真实,避免夸张或负面总结。这是历史与文学之间的根本区别。

  历史与文学都应为现实服务。历史需要在事实基础上,筛选出对我们今天有利的部分;而文学则可以在主流价值观的基础上自由创作,甚至虚构。我认为这是两者最大的区别。

  第一个例子是董狐。董狐是春秋时晋国的史官,因记载“赵盾弑其君”这句话而获得了孔子的赞扬。“弑”是一个很重的贬义词,以下犯上,臣子杀了国君、儿子杀了父母称为“弑”。孔子称赞董孤为“古之良史也”,因为他记录历史时毫不隐瞒。然而,孔子也为赵盾感到可惜,认为他是一个优秀的官员,如果赵盾当时选择逃离,或许就能够避免因历史记录的规则而蒙受恶名。

  赵盾当时侍奉的国君是晋灵公,晋灵公并不像个合格的君主,疏于朝政,整日跟一群小人吃喝玩乐,荒废政务,甚至无聊到站在宫殿前面的高台上,用弹弓射击过往的行人,以此为乐。有一次,厨师给他做了熊掌,因未煮熟而被他杀害。为掩盖罪行,他命令将尸体藏匿于厨房的垃圾堆中用箩筐运出。这一幕被赵盾撞见,赵盾出面规劝,却因此触怒了晋灵公。晋灵公邀请他来赴宴,暗中放置一只凶猛的獒犬偷袭他。幸亏警卫及时出手,赵盾才得以逃脱。尽管如此,赵盾仍然坚持继续向晋灵公进谏。然而,晋灵公对他的规劝感到厌烦,竟然派遣刺客鉏麑去行刺赵盾。鉏麑凌晨时分翻墙进赵家,看到赵家的宗门已经敞开,赵盾已经穿好上朝的官服,准备出门。因为起来得早,就坐在那里打盹。看到这一幕,鉏麑心生敬意,决定放弃暗杀计划。他叹息道,像这样一个人,这么早起,恭敬准备上朝,不忘职责,他才是百姓的主子。我若杀他,便是对百姓不忠;但若不执行国君的命令,便是不守信。我既不能忠又不能信,活着还有何意义,于是撞槐而死。赵盾得知此事,深感自己在晋国已无法立足,便带着几个随从逃离。在还没有离开国境时,消息传来,他自己的部下赵穿等人发动政变,杀死了晋灵公,并迎请他回国。这便是整个事件的背景。

  史官的职责是记录历史。董狐记录下“赵盾弒其君”,即赵盾把国君杀了。当时的人们相信史官的记录是要呈报给上天和祖先的。赵盾担心,犯了如此重罪,不仅自己无法面对祖先,还会祸延子孙。赵盾质问董狐,为何明明不是自己杀的国君,却如此记录。董狐义正词严地反:第一,赵盾出逃时并未离开国境,仍负有责任;第二,他作为首相没有惩治真正的凶手。赵盾无法反驳,只好接受这一记录。因此,孔子认为,虽然董狐坚持了原则,但是赵盾也有些冤枉,他本人是一个好人,却因此蒙受了恶名。如果当时赵盾能够离开国境,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了。

  以上的叙述出自《左传》,按照一般认知,它应该属于历史范畴。但是,当我们审视鉏麑临死前的想法时,不禁要问:这些想法有确凿的根据吗?毕竟,他没有留下遗书,也没有录音设备、手机或网络,我们无法确切知道鉏麑临死前的真实心理活动,那完全是凭想象而写作的。作为文学作品,这段话无疑写得出色,但是作为历史记录,其真实性就值得商榷了。至于鉏麑的死因,我们也无从得知。他可能是翻墙的时候摔死的,也可能是心脏病突发,甚至可能是赵家把他杀了。由于没有证据,这些都只是可能性。

  为什么董狐的记录会得到孔子的赞扬?是因为它符合当时的历史价值观念。这也反映了孔子后来在对待历史记录时采取的一种方法——即把价值观念置于历史事实之前。我们再看看《史记》中的《鸿门宴》,司马迁的叙述仿佛身临其境,然而事实上他与那段历史相隔甚远。鸿门宴中的诸多细节,如樊哙闯入宴会,项羽赐予生肉,他随即在盾牌上割食,这样的细节在当时真的会有记录吗?我认为,史官们大概不会记录这些琐碎之事。尽管《史记》中许多情节写得栩栩如生,但仔细看来,它们与鉏麑自杀前的情况一样,很可能只是司马迁的文学加工,而非真实的历史记录。然而,为什么《史记》历来备受肯定呢?原因在于它符合大多数人的价值观念,因此这些记录被广泛接受为历史。

  习曾指出:“历史是一面镜子,鉴古知今,学史明智。重视历史、研究历史、借鉴历史是中华民族5000多年文明史的一个优良传统。当代中国是历史中国的延续和发展。新时代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更加需要系统研究中国历史和文化,更加需要深刻把握人类发展历史规律,在对历史的深入思考中汲取智慧、走向未来。”他还强调“历史研究是一切社会科学的基础”。社会科学作为一门科学,与人文有所区别。例如,当我们研究人口学、经济学、法学等社会科学的时候,我们主要关注的是其中的事实基础,而非价值观的部分。一切科学的基础都是事实。当我们在其他社会科学研究中涉及历史部分时,应当采用历史研究的方法,才能够更准确地把握和理解这些学科的本质。

  文学和历史的差异在它们的起源上就有所体现。历史是如何起源的呢?为何我们的祖先要记录历史?最早的历史记录,并不是给当代人和后人看的,是给天、给神、给祖先看的。因为在那个时代,人们普遍认为本身太渺小,无法抵御天灾人祸,都希望得到天、神、祖先的庇佑。因此,最早记录的目的并不是留给今天的我们,让我们以此为蓝本编电视剧,也不是让历史研究者有饭碗,而是出于与神、天沟通的需要。

  由谁来记录呢?最早是巫师。随着部落群体的扩大,统治的范围日益广阔,统治者需要处理的事情逐渐增多。他们要跟天、祖宗汇报的事项也逐渐增多。神职人员,如巫师、祭司,逐渐出现了分工。其中专门负责记录工作的人,即我们所说的“史”。

  “史”这个字是象形文字,形象地描绘了一个人手持板块进行记录的场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记录者被尊称为“太史”,后来又被称作“史官”。汉朝的司马迁就是太史令。随着记录的事务变得更加复杂,史官内部也出现了分工,有的负责记录,有的负责整理。后人还会对这些史书进行修订,这就是我们所称的“史”。

  这些记录必须如实记载,且被记录的对象通常不能知晓。到了春秋时期,已经形成了这样的制度:每位统治者身边必须有两个史官,左史记言,右史记行。古代的速记速度较慢,无法像现代那样使用专用键盘和速记法精确记录每一个字。有人曾问我,古代人讲话是不是都像文言文那样难懂呢?其实,这是因为古代写字记录比较困难,所以书面记录力求精简,这就形成了我们今天所见的古代文献的风格。这些记录完成后,国君本人是不能查看的。只有当国君去世、下台、被赶走或被杀后,这些记录才会被当众打开,并由其他史官进行整理,形成该国君的一部历史。孔子所修订的《春秋》,就是鲁国历任国君留下的资料经孔子再次修订而成。

  关于是否真的能做到自己不看自己的历史记录,实际上并不容易。唐太宗曾公然提出要看自己的历史记载。起初,史官拒绝了他,担心以后子孙不圣明,可能会迁怒于史官并施加惩罚。因此,史官们坚持不能让他看。然而面对唐太宗的坚持,史官们只能提供整理后的材料。当唐太宗看到其中关于玄武门之变的记录时,他指责史官们没有如实记录他的公心,即他出于公心而发动政变,杀掉了哥哥李建成和弟弟李元吉。史官们不得不重新修改记录,直到唐太宗满意为止。这就是我们现在所看到的“玄武门之变”的记录。

  从上面的例子大家可以看到,董狐的记录之所以得到孔子的赞扬,并且被后世大多数人认为是历史,并非仅仅因为写清了事实,更重要的是结论符合当时的价值观念,维护了当时的政治秩序。因此,我们应该明白历史的作用并非仅仅是记录事实,它还承载着传递价值观念和维护政治秩序的重任。

  如果说董狐的经历呈现了皆大欢喜的喜剧效果,那么齐国的故事无疑是一个悲剧。齐国“崔杼弑其君”这一事件,让两位史官丧生。当时,齐国国君昏庸无道,公然与大臣崔杼的妻子通奸,甚至从崔杼家中拿走了他的帽子,在朝堂上向大臣展示,以此炫耀自己的所作所为。崔杼深感屈辱,于是设计诱骗国君到家中,关起门来指责他的罪行。国君惊恐万分,跪在崔杼面前磕头求饶,承诺在祖宗庙里向崔杼赔礼道歉,认罪悔过。但崔杼坚决不答应,最终杀了国君。史官如实记录了“崔杼弑其君”的事实。崔杼看到记录以后既生气又害怕,要求史官删掉这段记录,但史官坚决拒绝。结果第一个史官因此丧命。然而,过了几天,第二个史官来接替工作,仍然坚持如实记录。崔杼再次威胁,但史官毫不退缩,进而被崔杼杀害。第三个史官,也就是他们的小兄弟来接替时,坚定地表示还是会如实记录。此时,崔杼开始感到害怕,史官们是杀不完的,而且自己的罪名只会越来越大。于是,他放弃了继续威胁史官的想法,任由他们记录下去。民间一位史官听闻崔杼杀史官的事情后,已经从家乡赶到首都,如果崔杼再敢杀人,他就继承前任史官的使命,继续如实记录。幸运的是,当他听说崔杼不再干预史官记录后,才放心地返回家乡。

  如果从价值观念和人道主义的角度来审视,史官无疑值得充分的肯定。文天祥在《正气歌》中赞美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天地之间的正气以各种形式展现于世,他以晋国的董狐和齐国的太史作为正气的两个典型代表。但是,这两位史官所记录的,是完全的事实,还是经过了一定的筛选呢?答案显然是后者。齐太史并不是着重记录崔杼杀人的全部细节以及背后的原因,董狐亦是如此。他们所记录的历史,作为国家政权的一部分,其关键在于得出的结论。

  因此,历史是后人对前人往事有意识、有选择地记录和总结的结果。首先,记录历史显然是有意识的,因为记录的目的十分明确。其次,选择是不可避免的。一方面是技术上的原因。从中世纪开始,一个国君留下的历史记录就十分丰富,一个朝代更是积累了大量的资料。如果不进行整理与选择,这些材料对于阅读者将过于庞杂。如清朝的皇帝,每天都会有详细的记录,包括起居注、奏批等等,尤其是雍正皇帝和乾隆皇帝,他们的批阅和描述更是浩如烟海。如果我们不对这些史料进行筛选,又有谁能有耐心去阅读呢?到了现代,情况更是如此。这些材料中有些是相互矛盾的,有些是重复的,因此选择变得尤为重要。更何况现在的记录手段既方便又便宜,如果我们预测某个人将成为伟人,从小为他做记录,那么留下的文字、影像和声频将不计其数。如果历史不进行选择,那研究者的任务将会变得无比繁重。因此,选择是必然的,而有选择就意味着有意识。我们如何选择,选择哪些部分,这都是有意识的行为。

  现在有种观点,认为我们古代的正史是经过筛选的,反而认为私人记载的野史更加真实。这种观点是否站得住脚呢?实际上野史也并不完全真实。第一,史作者往往并不具备记录历史事件的真实条件。比如,对于赵匡胤的死因,野史作者当时并不在现场,他们的记录往往是基于传闻或其他不可靠的来源。第二,野史作者自身的意识形态、价值观念和感情也会影响其记录的内容。即使是日记这样的私人记录,也难免受到作者主观因素的影响。有些名人在知道自己日记可能会出版的情况下,甚至会进行修改或删改。翁同龢的日记中涉及康有为的部分就存在明显的涂改和贴纸现象,这是戊戌政变失败后,康有为成为钦犯,翁同龢为避嫌而进行了修改。因此,我们不能简单地认为野史就一定比正史更加真实。

  刚才说到,诸如康熙皇帝这样的历史人物,他们的日常生活都有详细的起居注记录,详细到每一个时辰。然而,当我们将西方传教士的记录与康熙的起居注进行对比时,却发现了一些有趣的现象。比如,传教士的记录他们在某个下午与康熙讨论,但在起居注中却找不到相应的记载。这是为什么呢?原来,康熙皇帝并不希望将自己与西方传教士之间的讨论记录下来,这部分内容在起居注中被删改了。

  如果我们从文学的角度来看待这些记录呢?有的是文学,有的是回忆录,有的是小说。但是大家注意,尽管历史在记录过程中可以选择性地呈现某些内容,但是它绝对不能无中生有,这是历史与文学之间的根本区别。然而,如果我们将这些记录视为文学作品,那么其中的许多情节是允许虚构的,这就与历史的记录方式有所不同了。至于历史小说,只要它遵循历史的大致脉络,其中的具体情节和人物塑造是完全可以虚构的。这就是历史与文学在记录方式上的主要差别。历史追求真实,而文学则允许在真实的基础上进行艺术加工和虚构。

  有一年,上海准备拍摄一部关于商鞅的电视剧。几位编剧来找我探讨。我告诉他们,如果完全按照历史来拍,那根本拍不出来。《商君列传》不过一两千字,这些文字里并没有爱情、凶杀或悬疑元素,这样的内容怎么可能拍成电视剧呢?当然,剧中的基本历史情况是不能出错的,比如当时还没有椅子,人们都是盘腿坐在席子上,一旦出错,观众一眼就能看出来。现在有些电视剧里,大臣们当着皇帝的面就称他为“神宗”。“神宗”是皇帝死后才用的尊号,生前怎么能这么叫呢?这是绝对不能犯的错误。

  至于情节,编剧们有选择的余地,但这种选择,如前所述,其实是一种观念的选择。有一年孙道临来找我们咨询文天祥的历史,他正在筹备拍摄关于文天祥的影片。他问我,元朝的统治是否残暴。我回答他,元朝的统治并不残暴,连朱元璋都认为元朝对老百姓的治理相对仁慈。现在流传的关于元朝残暴、文天祥如何英勇的故事,很多是辛亥革命和抗日战争期间被挖掘和宣扬的。有人传说元朝时几家人共用一把菜刀,即使真的有,也只是个别例子,不能一概而论;元朝时期江南的经济发展很快,像杭州、嘉兴这些地方在元朝时都经历了迅速的发展。我还告诉孙道临,文天祥的弟弟其实是投降了元朝,并得到了文天祥的同意。文天祥曾在信中解释,他们兄弟三人中,他选择为宋朝尽忠,他的一个弟弟侍奉新朝,以便保护家族,他建议另一个弟弟留在家乡,利用哥哥的条件保护家人。这样,他尽忠,一个弟弟尽孝,另一个弟弟尽义,三人各有分工。文天祥死后,他的遗孀投靠了投降元朝的弟弟,因为他有俸禄可以养家。文天祥没有孩子,后世所谓的文天祥子孙,实际上是他弟弟将自己的一个孩子过继给文天祥这一支的。孙道临听了这些后感到困惑,因为这些与他想象中的文天祥形象不符。我安慰他,创作是艺术,脚本是文学,他可以根据自己对文天祥的崇敬和对其正气的理解来编写脚本,如果对于历史了解得太多,可能反而拍不好。最终这部影片没有拍成。北京有一位宋史专家,眼见近年来文学作品备受瞩目,便心生一念,认为自己也能写出一部畅销的历史小说。然而这部作品销路却十分惨淡,几乎无人问津。这究竟是为何呢?原因在于,他受到了历史的严格限制,无法像真正的小说家那样自由挥洒笔墨。

  优秀的文学作品,都是作者凭借自己的深厚情感和丰富想象创作出来的。它们不仅能描绘出世界上真实存在的事物,更能创造出那些超越现实的虚构世界。历史著作则必须严格遵循事实真相,不能随意虚构。有人问我,像《明朝那些事儿》这本书能否算作真实的历史?这个问题,作者自己已经给出了答案。他并非历史研究者,他的目的也不是为我们呈现真正的历史全貌,而是把历史写得有趣。明朝留下的史料确实不少,比如某件事情有三个不同的版本,历史学者会会仔细研究,挑选出最符合历史事实的版本。但当年明月选择的方式不同,他会看这三个版本中哪一个最有趣、最能吸引读者,然后采用那个版本。因此,严格来说,《明朝那些事儿》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历史著作。

  举例来说,我们看到的历史记录会有多种不同的结果。以建文帝为例,有记载说他在宫中而死,但也有另一种记录说,在危机时刻他打开了朱元璋留给他的锦囊,里面有一件和尚的袈裟、一把剃头刀和一张度牒。他随即剃发换服,通过皇宫的暗道逃离,之后与大臣会合并流落到云南。甚至有人说后来宣德皇帝将他请回宫中,并通过一位老太监确认了他的身份,之后他就在宫中安度晚年。这样的情节虽然引人入胜,但我们的研究发现,这完全是虚构的。然而,当我们谈及历史时,一切必须依据确凿的事实。有些历史事实,如某些人物已被证实死亡或遇害,即使我们情感上难以接受,也必须坦然面对。但当我们转向文学领域,情况则大不相同。文学作品允许我们突破现实的束缚,重新塑造故事的结局。

  为什么中国如此重视历史?可以说,在世界各大文明中,中国对历史的重视程度最高,留下历史记录也最为丰富。希腊和罗马的许多历史文献已经遗失,我们现在所读到的,大多是中世纪阿拉伯人到达欧洲后重新发掘、整理、翻译的成果。这些文献的传承过程中存在断裂,尽管并非伪造,但已非原文无疑。

  然而,中国的历史记录则不同。从早期的甲骨文和《诗经》,我们的历史一直延续至今。这其中的真正原因,正如我之前所述,历史记录的主要目的在于加强当代政治的合法性。古代的国君们通过记录历史,旨在获得上天的庇佑,同时确保自己的统治得到民众和后世的认可。这种重视历史的传统,使得中国的历史文化得以延续和传承。最迟在西汉时期,人们提出了“天人合一”的观念。我们现今将“天人合一”解释为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但实际上,最初的解释中,“天”指代的是超自然的力量或天命,而“人”则特指皇帝。董仲舒等人提出“天人合一”的观念,主要是为了证明君权神授,解释天命。他们认为皇帝是天的代表,即“天子”,其权力是由神所赋予的。在“家天下”的统治模式下,皇帝的权力应当传承给其长子或继承人。然而,有时这些继承人可能是婴儿、小孩,甚至是能力有限的人,为何他们能够继承皇位呢?这个理论给出的答案是,他们的权力是神所赋予的,这就是所谓的“天人合一”。

  我们看《史记》中关于西周始祖后稷的记载。后稷是如何诞生的呢?《史记·周本纪》中提到,他的母亲姜嫄在野外不小心踩到一个巨大的脚印,回来就怀孕了,于是生下了他。他被视为神的儿子,成为了始祖。再来看刘邦的出生。刘邦用现代话来说,是一个地道的草根,草根到什么程度呢?他甚至没有正式的名字,《史记》和《汉书》都称他为刘季,“季”并不是他的名字,而是表示他在兄弟中的排行。他的真实名字“邦”是在南朝的史书中才出现的,很可能是后人编的。他的父母也没有留下名字,因为他的父亲成为了皇帝的父亲,所以被称为太公;他的母亲则被称为刘大娘或刘大妈。这样一个平民出身的人,如何能够成为皇帝呢?史书中记载,刘邦的母亲在野外走累了,在一个水塘边休息时睡着了。这时风雨大作,他的父亲去找她,发现有一条龙在她身上翻滚。后来,她就怀孕了,刘邦因此被认为是龙的孩子。还有更神奇的描述,说他的左大腿上有72个黑点。但这样的描述如何证实呢?毕竟当时没有照片。这些记述虽然听起来像小说,但实际上是正史所记载的。

  在《二十四史》中,每当新朝即将兴起,真命天子即将出现时,往往会伴随着各种祥瑞;当一个朝代达到鼎盛时期时,却可能会遭遇许多灾异。据记载,当刘邦的部队进入咸阳时,天上出现了五星连珠的奇观,即金木水火土五星排成了一条直线。赵匡胤出兵时,也有记载说早上紫气东来,尽管这可能与现代所称的雾霾等现象有关。此外,中国还是世界上最早记录太阳黑子的国家,早在《春秋》中就有相关记载。太阳象征着国君,太阳出现黑子被认为是国君身边有小人或有不祥之事发生。而最令人恐惧的莫过于日蚀,这在古代被视为上天对君主的警告。同样,地震也被视为老天爷对人的警告。尽管有些地震并未造成重大损失,但地震所带来的心理恐慌却不容小觑。

  这些记载的目的是什么?主要是为了证明这个朝代,这位君主是失天命还是得天命。修史的作用就在于将这些信息规范化、系统化、理论化,而具体的人跟事,其实都有既定的标准,按照这些标准来记录即可。

  因此,在历史记载中,价值观念往往比事实本身更为重要。有一种说法是“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因为孔子使用的春秋笔法,一字褒奖,能使人感到比穿上华丽的衮服还要荣耀;而一字贬斥,则能带来比斧钺加身还要严重的后果。为何如此?因为当时的人们迷信于死后世界。如果孔子给予某人褒奖之辞,那么他在另一个世界将备受尊崇,连子孙都会感到荣耀。反之,如果孔子给予贬斥之辞,此人不仅在那个世界会永远不得翻身,而且还会祸及子孙。

  孔子的第二个原则,即“为尊者讳,为贤者讳”。对于地位高的人,如果有任何缺点或错误,应该帮他们隐瞒掉。同样,对于贤者,如之前提到的赵盾,也应该帮他们隐瞒。因此,孔子感叹说,如果赵盾成功出境了,他就可以帮他隐瞒了,但现在却无法做到,这确实很遗憾。

  孔子还有一个原则,即“笔则笔,削则削”。这意味着该记的就记,不该记的就删。因此,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春秋》,有很多不符合孔子的价值观念的部分是被他删掉的。为什么叫削呢?因为当时的记载是写在木简上的,没有橡皮,所以不需要的内容就用小刀削去。我们现在发现的一些汉简,包括在南越王墓里发现的只有一小段的简牍,可能就是当时被削掉、删掉的部分。

  让我通过一个具体的例子来说明。在《春秋》中,孔子记录了“天王狩于河阳”。为何天王会在河阳打猎呢?打猎原本是一个隆重的仪式,国君或贵族通常在秋冬之交选择黄道吉日,带上警卫仪仗队和臣民们到郊外特定的场所狩猎,之后还会举行祭祀和娱乐活动,直至夜晚才返回。表面上,“天王狩于河阳”描述的是周天子离开京城到河阳打猎的场景。

  但实际情况远非如此。当时,几个强大的诸侯已不再将周天子放在眼里,他们不是前往京城朝拜周天子,而是自己在河阳举行了一场高端聚会,并派人通知周天子前往。这实际上是对周天子的羞辱和摆布。由于周天子完全依赖于这些诸侯,他不得不离开京城前往河阳。孔子认为这对天子来说是奇耻大辱,但如此重大的事件又不得不记录在史书中,因此巧妙地用“狩”这个字来代表。当大家在阅读历史时,看到皇帝或太后“狩”的记录时,通常意味着他们遭遇了不顺,而不是真的在打猎。例如,北宋灭亡时,有历史记载为“二帝北狩”,宋徽宗和宋钦宗实际上是被俘虏送到北方去了。八国联军进北京时,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一路逃到西安,当时官方的报纸和记录称之为“太后西狩”或“两宫西狩”,仿佛他们只是去西边打猎了。这就是我们的历史传统,统治者之所以如此重视它,是因为它守护着当代政治的合法性。

  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以唐朝为例,唐朝之前的魏晋南北朝时期,南方和北方长期处于对立状态,各自都宣称自己代表了正统,而对方则是蛮夷。南方称北方为“索虏”,意为强盗;北方则称南方为“岛夷”,意指逃到海岛上的野蛮人。面对这种局面,唐朝在修撰历史时遇到了难题。最终,有人提出分别修撰《北史》和《南史》,将两者都视为中国的正统历史。唐太宗采纳了这一建议,并在其子唐高宗时期,这两部历史被正式列为正史。

  再来看元朝,元朝之前有宋朝、辽朝、金朝,这些朝代都未曾正式修撰过历史。元朝在修史时同样面临了“谁是中国”的难题,最终决定同时修撰这三朝的历史,即“三史并修”,都视为中国历史的一部分。这一决策体现了元朝对前朝正统性的认可,同时也通过修史来维护一个大一统的观念,即维护一个中国的观念。这样,即使元朝贬低了金朝或宋朝,也不会影响它们在中国历史中的地位,因为元朝已经通过修史将它们都纳入了中国的历史脉络之中。清朝时期,本朝是不能直接修撰本朝历史的,只能修撰前朝历史,如修《明史》。为何修《明史》?其目的在于证明明朝已失天命,而大清则顺应天意得天下。同时,这也是为日后修撰《国史》做准备。一般而言,当朝只修传(即人物传记),不修史(即完整的历史记录),如台湾现有的国史馆,实为民国时期的国史馆,其主要工作是修撰人物传记,为未来修史提供基础资料。

  乾隆年间,皇帝做出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决定,设立《贰臣传》。所谓“贰臣”,即曾侍奉过两个朝廷的官员,如洪承畴、吴三桂等。这些投向清朝的官员,即使立下再大的功劳,也会被收入《贰臣传》中,以示其叛投之举。乾隆皇帝亲自撰写按语,虽认可这些人在归顺大清后有所贡献,但强调“毕竟大节有愧”,即他们不忠于自己的前朝皇帝和政权。同时,清朝将那些为明朝尽忠、抵抗清兵的官员列入《忠臣传》中予以表彰。

  这种做法在地方修志时也有体现。例如,嘉定在修地方志时,将当年抵抗清朝南下的乡绅名人列入忠臣名单。这些原本的“反革命家族”的后代,现在被视为“革命烈士”的后代,地位得到了极大的提升。而那些投向清朝的官员,如今则被称为“叛徒”。这种变化真正征服了汉人的人心。辛亥革命后,一些遗老遗少仍鼓吹清朝得天下之仁。清朝确实对前朝表现出了一定的尊重,如派官员祭拜明孝陵、肯定袁崇焕等忠臣。乾隆时期更是公开了袁崇焕事件的真相,为其。太平天国起义时,清朝并非依靠自己的八旗兵或蒙古骑兵,而是依靠汉族知识分子训练的民间武装,如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鸿章等人。这些人之所以为清朝出力,也是因为他们将清朝视为中国历代价值观念的传承者、传统文化的守护者,而非异族入侵者。清朝修史的做法在此起到了关键作用。

  我们现在讲述历史,对待历史的态度应当是坚持真理、尊重事实。个人的主观意愿不能左右历史研究的方向。当面对某些事实可能对我们不利时,我们仍应尊重事实前提下,不随意公开,但同时也要将情况如实报告。例如,在研究历史地理时,我们需要明确历史上的土地归属。这些研究的结果可能对我们有利,也可能不利,但关键在于如何正确应对。研究的结果并非应立即在网上公开或告知外国势力。我们必须明白,历史研究的成果关乎国家利益。当研究出对我们不利的结果时,我们既要对外保密,又要实事求是地报告,以便国家能够了解真实情况,制定合适的应对策略,从而扬长避短。

  实际上,各国都有类似的做法。当年基辛格会见的谈话记录,美国方面认为这涉及国家历史,决定在三十年后发表。然而,三十年过去,虽然这些记录得以发表,但仍有部分内容是空白,理由是这些内容还涉及到国家利益,可能需要更长时间,甚至永远不解密。特朗普担任总统时,他曾宣布关于肯尼迪遇刺案的档案已达到解密时限。但在解密之际,他又宣布其中一些档案仍不能公开。尽管公布了30万卷档案,数量惊人,但并非全部,也许剩余的档案永远不会解密。

  由于当前国内外的形势较为严峻,我们可能需要保密的范围更广一些。有人因此质疑研究历史的意义何在?这实际上取决于你的研究目的。如果你的研究或创作是为了发财致富,那么我要告诉你,即使是最著名的历史学家也并非都是富翁。有人可能会问,既然不能公布所有内容,研究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司马迁撰写《史记》时也曾有过这样的顾虑,担心自己的作品能否流传于世。但我们要明白,他的目的并非仅是为了永久保存,而是记录历史。他写的关于汉武帝的部分,也并非一定能全部发表。王英后来曾说,汉武帝没有杀掉司马迁,司马迁得以继续记录,留下了许多关于汉武帝的批评之辞。因此,如果你真的准备献身于真理的探索,就应该有像董狐和齐太史那样的勇气。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如果你没有这样的决心,那么你应该接受现实,这是很明确的。

  另一方面,中央的原则是学术无禁区,宣传有纪律。学术什么都可以研究,但是要遵守学术规矩。我的老师谭其骧先生在研究历史地图的过程中,也有探讨过一些对我们不利的证据。然而,在面对这类复杂的问题时,最终的决策权通常掌握在中央政府手中。尽管也许会有人对一些结果感到不满或委屈,认为他们没有获得应有表彰,但我们必须明确的是,任何国家都不会随意表彰那些持有不同价值观念的人。以研究美国开国历史为例,虽然大多数史学家对华盛顿等开国先贤持肯定态度,但也有少数史学家提出不同的看法。这些教授可以继续坚持自己的观点,并在学术界内进行讨论和交流,但他们的观点和著作必须基于事实和研究真理的原则。因此,尽管他们可能没有获得直接的奖励或表彰,但他们的工作仍然具有价值和意义。通过相互尊重和合作,我们可以共同推动对历史的认识和理解不断向前发展。

  希望大家能明白一个观点:历史与文学在这一点上其实是相通的。当我们的文学作品涉及到国家利益和国家形象时,我们必须尊重并服从这一原则。那么,为什么有些作品会引起大家的分歧呢?其实,分歧的根源并不在于具体的文学手法或色彩,而是作品所体现的价值观念。不仅在中国如此,其他社会恐怕也都有类似的准则,只是具体的标准可能有所不同。因此,从价值观的角度来看,历史和文学在这一点上是相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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