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5日,杭州殡仪馆一号厅,一片肃穆寂静。络绎不绝的吊唁者中,有许多从温岭、上虞等地赶来的生猪养殖户,队伍中不时传出抑制不住的啜泣声。
把他们“弄”哭的人,叫王一成,浙江省农科院研究员。9月12日上午10时许,王一成病逝于杭州,年仅60岁。
王一成(前)带领学生在基层养猪场考察(资料照片,2013年8月摄)。新华社发
他是从事近20年基础科研的“老海归”,却选择走出实验室,奔赴“生产的主战场”——
迎着璀璨的烟火,王一成匆忙奔赴杭州下沙一家出现病情的养猪场。诊断、隔离、消毒、转运,这位临危受命的现场“总指挥”,一直忙碌到翌日凌晨两点多钟。
此时此刻,家中翘首以盼的父母、爱人和儿子心里五味杂陈:这千禧夜,还是王一成留学回国后的第一个生日。
1982年从浙江农业大学毕业后,王一成就来到浙江省农业科学院畜牧兽医研究所。科研生涯前半段,他从事畜禽寄生虫病和传染病防治技术的基础研究。
浙江省农科院原副院长徐子伟是王一成的老领导,共事30年。1987年初识时,他印象中的王一成是个视野开阔的“时尚青年”,不仅科研上屡屡创新,还在学外语、学开车、学计算机。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王一成先后留学澳大利亚墨尔本大学、美国阿肯色医科大学,其“冠状病毒RNA转录机理的研究”等研究成果两次在国际顶尖病毒学杂志上发表。
当时,国内动物分子生物学研究刚刚起步,王一成留学带回的技术起到了引领作用。他也是浙江省农科院动物分子生物学的奠基人、带头人。
上世纪90年代末,浙江省生猪规模养殖迅速发展,猪病防治成了影响产业发展的头等大事,然而生产一线的猪病临床诊断人才奇缺。
考虑到浙江畜牧业一线形势,长期从事基础科研的王一成决定,走出实验室,奔赴“生产的主战场”。
“这是王一成主动要求的,他丝毫没有考虑自己个人得失。”浙江省农科院畜牧所所长鲍国连说。
他对学生们说,基础研究可以让国家级科研院所、高等院校重点去做,地方农科院更适合为生产服务、为基层服务。人人都做基础研究,那些不懂技术的农民怎么办?
近20年来,王一成服务过浙江省1000多家规模养殖场,亲手解剖过上万头病死猪,化验标本5万余项(次),检测血清抗体40万项(次),多次遏制了可能造成重大疫情的动物疫病扩散。
常年接地气、联系生产的王一成最终“集大成”,成为公认的“浙病防治第一人”。
他是浙江养猪场的“活地图”、猪病防疫实验的“数据库”,他将国外先进的基因工程疫苗应用到防治猪病上,在抗猪大肠杆菌基因工程疫苗、重组猪干扰素等方面取得重要突破。他主持浙江省重大、重点课题20项,发表论文100多篇,9项成果获省、部级奖。
王一成办公室的书柜里,满满当当都是与猪病相关的书籍,但也有一本厚厚的《羊病临床诊断》。
“猪医”怎么研究起羊病?原来,伴随着浙江养殖业转型升级,近年浙江不少养羊的农户也慕名找到王一成。于是,他开始学着给羊看病。
王一成(右二)在浙江省农业科学院畜牧兽医研究所向学生讲解干扰素发酵实验(资料照片,2012年5月摄)。 新华社发
2004年,阮张峰的父亲突然离世,20来岁的他毫无准备地接过了养殖场,以及600多万元的银行债务。雪上加霜的是,那年养殖场暴发疫病,每天病死的猪比卖掉的还多。
几近绝望之际,素不相识的王一成伸出了援手。那阵子,王一成每周都会赶来看诊。最终,初出茅庐的阮张峰挺了过来,如今他的养殖场生猪存栏2万多头,年产值6000多万元。
“10多年了,他从未收过我一分钱诊疗费,甚至连一顿像样的饭都没在我这里吃过。”阮张峰说,王老师每次来都避开饭点,若是正巧赶上,也会在高速公路服务区吃好了再来,直奔猪场。
脑海中您的儒雅笑容依然清晰,耳边回响的是您对养殖户优雅的评语……接受采访时,海盐县畜牧局副局长李海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她说,基层养殖户喜欢王老师,因为他在基层最管用。
同事们说,王一成每天第一个上班、最后一个走,十几年如一日;学生们说,王老师事必躬亲,一丝不苟;养殖户说,只要有困难,王老师有求必应、风雨无阻。
2014年的一个夏日,王一成在实验室的椅子上睡着了。“铁人”也扛不住了?诧异之余,同事袁秀芳悄悄带上了实验室的门。
袁秀芳不知道的是,王一成的身体已经超负荷4个月:因为90岁的老父亲病重,他连续4个多月在医院陪夜,白天照常工作。就在前一天,他一早驱车到近300公里外的江山市处理疫情,解剖了10来头病死猪,当天又开车回到杭州、继续陪夜。
另一次,王一成在单位下班后,又开车去了萧山一家猪场出诊,深夜回到家后,衣服竟然全湿透了。原来,因为下大雨看不清,王一成错把水塘当路面,把车开进了水塘里。
老母亲曾抱怨:你怎么每天都这么忙,你这哪是工作,是在卖命!王一成回答说,科研上要做出成绩,必须这样拼。
事实上,一心扑在工作上、与病死猪打交道十几年的王一成,也曾是一个精致体面、热爱生活的文雅书生。
留学期间,王一成拍下很多照片。悉尼歌剧院、墨尔本动物园,一望无际的高速公路,街头演奏的乐队……照片背面,他用英语记录了时间、地点,斜体英文如同照片上的人一般优雅。
王一成爱人说,家里并不是没有好的衬衫,但他觉得穿得过于讲究,猪农和他会有距离感,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普通的衣着,生活虽然很简单,但他一直很享受这样的简单。
“很多养殖场背后都是一个家庭的希望和未来,一头猪很有可能就是一户家庭一年的生活费用……”在王一成病重住院期间和遗体告别时,通过与养殖户的接触,爱人才对这句话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
数十年来,王一成“私车公用”,驱车60多万公里,从不报销过路费、汽油费;给养殖户服务,他个人加班加点、风尘仆仆,却坚持免费出诊;课题组内分配奖金,他坚持只拿平均数。
只凭“冠状病毒RNA转录机理的研究”这一成果,王一成拿到博士学位毫无问题,但他说:“我要那个干嘛?”
鲍国连说,王一成不仅淡泊名利,还将技术、经验传授给同行,让这项技术应用到家禽、兔、牛等疾病检测。每个星期,他都与实验室课题组人员开例会,传播分子生物学技术,让队伍和学术思想后继有人。
数十载厚德力耕、鼎新致用,如此优秀的典型人物王一成,为何待到逝去才为人所知?
“评先进时,王老师从来都是推辞。”浙江省农科院畜牧所党支部书记吕玉丽说,王一成是评委会成员,组织上想瞒着给他评都不行。
单位做“微党课”,学生李军星讲的是“身边的好党员王一成”,但使用的照片,都是王老师做实验、擦拭仪器、修理设备时下的背影。
2016年5月,在被确诊患有胃癌后的一个月里,知道病情的只有当事医生和他自己。
那一个月里,他写完了所有在研课题的结题报告,把实验室里正在进行的实验数据做了记录,把未尽事宜交待给课题组的成员,给一直做技术指导的养殖户制定好后续的方案……直到病情恶化到无法吃饭,他才向单位请假,告知家人。
今年8月28日,浙江省农科院党委书记汤勇去医院探望,王一成爱人讲述的一件事,让他忍不住泪流满面:因为担心术后许多人来探望、影响工作,王一成竟然恳请妻子,在医院开一张死亡证明。
这是王一成在浙江省农业科学院畜牧兽医研究所办公室内的工作照(资料照片,2012年6月摄)。新华社发
上世纪90年代末,美国阿肯色医学院希望王一成留在美国,并给他家人办理了3年签证予以挽留。
“我们也担心他不回来,但他人还在美国,就托爱人带话:把岗位留好,等我回来。”徐子伟回忆说。
“记得我在美国探亲时曾问过,你是否有过动摇,因为当时美国的实验室条件超好。你说:从个人的角度,美国这边是生物科技的顶端,实验室条件好起点高,很容易出成果,但是我时刻想着我是中国人,我们国家的生物科技当时离美国有很大的差距,作为国家培养的科技工作者我很着急。”王一成爱人回忆起与丈夫的这番对线年,不讲任何条件,王一成学成归国,静悄悄地回到了实验室。2000年5月成为预备党员。
王一成爱人回忆说,王一成回国后,用最少的钱建设了浙江省农科院畜牧所一流的实验室。熬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王一成激动地汇报:我已经在我们自己的实验室,做出了只能在美国才能做的实验。
党员的身份,在王一成心中的分量有多重?李军星说,生病期间,王老师就委托学生交党费。学生们来探望,王一成也会惦记着追问交党费了没有。
“他是海归,本可留在国外,豪宅名车,锦衣玉食,过富足安逸的生活,但他选择了回国,因为浙江畜牧人才欠缺;他本可从事基础研究,写论文,出专著,银河galaxy官网成大师,但他选择了一线,因为猪农需要他;他也可选择走穴拿红包、兼职拿顾问费、出诊拿药品回扣先富起来,但他不愿玷污高洁的灵魂,不求索取。”
汤勇说,王一成把祖国的需要、事业的需要、百姓的需要当成自己的需要,他信念坚如磐石、事业重于生命、服务高于一切、名利淡如止水。
浙江省农科院猪育种室主任徐如海说,王一成无愧于知识分子的称号,他身有傲骨,给知识分子作出了榜样。